碰巧正重讀《西游記》。豬剛鬣雖貴為天將，下了界剛出豬胎，就要吃人肉。行者有一次問他楊木和檀木的不同功用，劈頭便道“你自幼在山中吃人”。八戒劣跡，唐僧也知。為救烏雞國王，唐僧派行者向太上老君討來金丹一粒。只是人死三年，無法自行吞咽，須先有人嘴對嘴度他一口氣才行。八戒上前就要度氣，唐僧一把扯住，說還教悟空來。原來唐僧知八戒“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，是一口濁氣。而行者從小修持，咬松嚼柏，吃桃果為生，是一口清氣”。周星馳的電影里，豬剛鬣開了家烤豬店，把自己做成品牌，誘人們來吃豬排，坐享送上門來的人肉，這一想象生發(fā)，絕非憑空杜撰。

　　《西游記》里的豬肉，著實不受待見。神佛僧道不去說他，妖魔鬼怪的興趣也不大。平頂山蓮花洞的銀角大王捉了八戒，興沖沖向大哥報功，卻被金角大王兜頭一瓢冷水：“兄弟錯拿了，這個沒用。”銀角大王委屈道：“雖然沒用，且把他浸在后邊凈水池中，浸褪了毛，使鹽腌著，曬干了等天陰下酒。”即令眾小妖把八戒“抬了進(jìn)去，拋在水里不題”。“不題”二字，用得妙極，放著生鮮不吃，偏要腌制，可見豬肉不僅不是妖怪主食，而且十分低賤。

　　妖怪的主食是人肉。全書寫妖怪吃人最詳細(xì)的，莫過于奎木狼在寶象國行兇的恐怖場面。當(dāng)晚國王盛情款待奎木狼，并派十八個宮娥彩女歌舞助興�？�木狼吃喝到二更時分，醉意突涌，兇心陡發(fā)，哈哈一笑，現(xiàn)出本相，伸開簸箕大手，把一個彈琵琶的抓將過來，咔嚓把頭咬了一口，另十七個女孩頓時嚇得尖聲高叫、亂藏亂跑。那妖怪自個兒坐在上面自斟自酌，喝一盞，扳過人來，血淋淋啃上兩口。縱是書中文字，讀也足以令人驚魂喪膽。

　　人肉的極品是唐僧。妖怪吃唐僧肉不是為果腹，也不是為滋補，而是為長生�？梢娧�怪是有壽算的，那個千年尸魔也不例外。他在云中發(fā)現(xiàn)唐僧，大呼“造化造化”，順口道出了唐僧的來歷及食用效果：“東土唐和尚本是金蟬子化身，十世修行的原體。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，真?zhèn)�今日到了！”尸魔出身卑賤不算，道行又是苦淺，不像行者能在幽冥界把生死簿勾去“了賬”。他為長生鋌而走險，不料連吃行者三棒，反而丟了老命。只聽說人間有拼死吃河豚，看了書，才知道魔界是舍命吃唐僧。也難怪妖精前仆后繼，也難得唐僧內(nèi)外兼修，里面有營養(yǎng)，外頭又漂亮。據(jù)碗子山波月洞小妖的報告，唐僧長得“團(tuán)頭大面，兩耳垂肩，嫩刮刮的一身肉，細(xì)嬌嬌的一張皮，且是好個和尚”，休說妖怪聽了食欲大起，就算人類聽了，多半也會食指大動的。

　　因為唐僧肉非同凡響，所以妖怪在吃唐僧肉前，有一套不約而同的復(fù)雜程序，在客觀上給了行者救師父以充足的時空。具體來說，一是資源共享，派小妖到處邀請親朋好友前來；二是大排慶筵，把唐僧肉作為每位一小盅的名貴主菜；三是堅持熟食。這是與日常飲食的最大不同，由此可見只要食材珍稀，就能促進(jìn)飲食文化進(jìn)步。獅駝山三個大當(dāng)家，本事最了得的并非老大青獅、老二白象，而是老三金雕。金雕擊敗行者，抓了八戒沙僧，見老大獨個兒抱定唐僧不放，吃相過于難看，忍不住道：“大哥你抱住他怎的，終不然就活吃？卻也沒些趣味。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，拿了可以當(dāng)飯。此是上邦稀奇之物，必須待天陰閑暇之時，拿他出來，整制精潔，猜枚行令，細(xì)吹細(xì)打地吃方可。”這位小資情調(diào)的美食家，不，美食鳥隨即曉諭數(shù)十萬妖眾：“大王有令，不許嚇了唐僧。那唐僧禁不得嚇，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！”此令雖短，此義極高，融生物學(xué)、心理學(xué)、營養(yǎng)學(xué)、養(yǎng)生學(xué)為一爐，是可以直接拿來指導(dǎo)當(dāng)代屠宰業(yè)的。

　　不過說到烹飪，妖怪卻無過人手段，基本只有靠蒸。日值功曹曾扮作樵子示警：“妖怪把你拿住，捆在籠里，囫圇蒸吃了。”蒸法確能最大程度地留住食材的營養(yǎng)，不過唐僧體胖肉多，除了清蒸，完全可以割出一些來，煎炒烹炸變點花樣。想是洞里的條件不比餐廳，小妖的手藝難比廚師，最重要的是西方世界從人到妖，飲食大多粗陋，一塊肉排、一只面包、一盆菜湯的三一律，怎敵得過東土餐飲千變?nèi)f化、博大精深？隨著一路向西，唐僧竟也習(xí)慣了，曾對行者道出了自己的主流做法：“我命在天，該哪個妖精蒸了吃，就是煮了，也算不過。”

　　妖怪們最終沒能吃上唐僧肉，人們卻把唐僧肉作為了專用詞�？欣弦蛔鍖τ陂L輩，貪腐一流對于公款，吃唐僧肉是對他們行為的明喻，妖魔鬼怪則是對他們自身的暗喻。我從小就愛吃豬肉，對二師兄的愛好遠(yuǎn)超牛魔王、羊力大仙及昴日星官之流。每當(dāng)有紅燒肉上桌，我的筷頭通常只能向碗里伸一次，懾于父親嚴(yán)厲的眼神和臉色，是絕不敢伸第二次的。每度回想，仍感羞慚，明知道那不保唐僧、只護(hù)八戒的行者，肯定不會因我伸第二次筷就要了我的小命。長大成人，自食其力，腰包變鼓，脾氣漸長，我終于可以大快朵頤，正是：

　　一自初啼步未停，不愿西行，只索西行�？谥兴�幸有歡欣，愛二師兄，好二師兄。塵世凡心究不寧，豬本猙獰，妖也猙獰。平生所愿肉來盛，不吃唐僧，不做唐僧。（胡曉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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